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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大美國是一家加油站附設的便利商店,就在通往奧司川的高速公路旁。天色漸漸明亮,停車場空空如也,魯沛站在櫃台後面,頭稍微往後仰,呆呆望著遠處,彷彿在自我催眠。

  我確切相信我可以直接走進去,他絕對看不到我,在這個鎮上我真的有這種感覺。我們過馬路的時候,大部分的人—那些所謂的「好人」,都會轉頭看反方向。老師就算發現我的手腕上有瘀血也不會直視我的眼睛;學校的男生就算在走廊上撞到我,也只會瞪著我頭部上方的空氣,然後加速離開。黛兒薇和我一起修戲劇課,我敢發誓,即使我們上台表演,即使舞台上只有我們兩個,其他同學依然可以對我們視而不見。

   因此,我以為能像隱形人一樣直接走進大美國。

  我穿越停車場,踏上人行道時,我盡可能不看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—慘白發灰的皮膚,毫無造型的棉質布袋洋裝,又毛又鬈長髮編成繁複髮辮盤起。我心中的自我形象與現實相差太遠,有時我看到自己會嚇一大跳。

     我壓低下巴往門口走去,推開了門,迎客鈴叮咚作響(至少我好像聽到了),但魯沛頭也沒抬。我彎腰躲在貨架後面,經過雜誌架,走向小小的保健區,我蹲下,用裙子蓋住膝蓋。我的視線飛快掠過保險套、衛生棉條、熱力軟膏……

  抗病毒藥膏。我一把抓起,這時迎客鈴再次發出叮咚聲響—一次、兩次,接連四次。我先看到那些人的腳,一整排五顏六色的雪靴,我立刻判斷應該是和我同齡的少女。當一個人討厭自己的生活時,最難忍受的,是過著你想要的那種生活的人,儘管如此,我還是忍不住想看。

  我往後仰,謹慎又好奇,終於看到芮娃狐媚的笑容,她正穿著成人版兔裝。整群女生—芮娃、莉莎、達拉、愛蜜莉.希金斯,還有一個我沒看過的黑人女生,她們每個都穿著色彩繽紛的瘋狂兔裝,上面印著逗趣圖案,彷彿為了搞笑而特地買這些衣服。她們的每個人的頭髮都挑染粉紅色,八成是一起染的。她們很可能一起過夜,早上出來買東西。

  「魯沛!」芮娃尖聲喊。芮娃其實並非人氣女王,但人氣女王該做的事她一項也不放過,她似乎以為遲早有一天大家會聳肩接受,然後開始崇拜她。「我們要做煎餅!你有沒有賣做煎餅的材料?」她說的每句話都以驚嘆號結尾。

  魯沛一臉傻笑,跟著她們在店裡走來走去,似乎聽不膩她刺耳的尖細聲音。

  「魯沛!那種好的在哪裡?這不是好的那種!我要上面印著馬的那種!記得嗎?我超愛那個牌子!魯沛,今天是我的生日喔!猜猜我幾歲!對你而言還是太小了啦!」其他女生也在嘰嘰喳喳,但因為芮娃嗓門太大,所以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。

  我應該馬上衝出去,這是絕佳時機,卡士柏會說這是「福祐」,每次有好事發生他都會這麼說—不過發生壞事時他總是嘴巴閉緊緊。

  我沒有衝出去,反而感覺到自己的畏縮。我感覺自己蹲低,整個身體包住那條藥膏,彷彿想趁機融化滲入商店地板,我甚至沒察覺那群女生來到身後。

  「嘿!」莉莎急忙後退,撞上她後面新來的女生。

  那個女生的頭髮編成辮子繞在頭上,她的姿態不知為何讓我更加畏縮。

  「我知道妳是誰。」她說,而我很確定這輩子沒見過她。

  莉莎發現我手中的抗病毒藥膏,我感覺脖子、臉頰,連眼睫毛也全部漲紅。她蹙起眉。「我以為你們家的人不相信現代醫學。」她的語氣彷彿我是社會學實驗的觀察對象。

  「嘿!莉莎!愛蜜莉!妳們在跟誰說話?」芮娃出現在走道盡頭(陷阱!),她的小型部隊緊跟在後。「噢!老天!真不敢相信!」

 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,這就是所謂的極度驚恐。我得快點出去,但我不能拿著藥膏從芮娃旁邊衝出去,她絕對會一口咬定我有?疹或其他噁心的髒病,更何況我不打算付錢。

  我將藥膏拋回貨架,撞掉了保險套、衛生棉條與熱力軟膏,然後我拔腿狂奔,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向門口。

  芮娃罵了一句髒話,張開手臂想攔住我,但我及時衝了過去。我高速跑過停車場,經過芮娃家的Range Rover高級休旅車,她媽媽坐在車上等。我聽到她們整群人狂笑,我聽到芮娃的連篇驚嘆號逗得她們陣陣傻笑。

  我跑過去時,莫迪墨伸手想抓住我。「有沒有成功?」我沒有停下腳步,我聽見身後傳來他重重的腳步聲。「凱絲蒂,有沒有拿到?妳被抓到了嗎?有人在追我們嗎?」他放慢腳步,但我繼續跑,甚至加快速度。「凱絲蒂!」他大喊,但最後還是放棄阻止我。我不停往前跑,直到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。

           ***

  我們住的那棟房子只有一個好處,就是可以輕易悄悄進出,因為房子實在太大了。

  我走進前院,確認四下無人,這時我猶豫了,在附近的樹林邊緣遊蕩。現在應該還不到六點,我不想回房間,我的三胞胎姊姊黛兒薇一定會盤問我的行蹤。不曉得卡士柏回來了沒?乾脆等他一起進去好了。我坐在地上,雙手抱膝等待。

  有時候在樹林裡,只要我閉上眼睛,專注集中精神,我便可以讓一切遠去消失。通常我會先哆嗦一下,就像放下沉重的背包,接著我會感覺到全身被光芒籠罩,射進粉紅色眼瞼,當我睜開眼睛,光芒依然在,至少會持續一下子。我曾以為那道光就是上帝。

  我再度嘗試,但這次沒有光,只有灰濛濛的黑暗,讓我感到寒冷恐懼。

  我聽見腳步聲,節奏混亂、零散、恐慌。是莫迪墨,他正朝我跑來,手中拿著一個很眼熟的白色盒子,他的連帽外套破了,鬆脫的部分在身側翻飛。他在我前方滑步停下,跪倒在地。

  「妳害死我了!」他將那個盒子按在胸前。

  「什麼意思?我什麼都沒做。」

  莫迪墨抓住我的手腕,眼神狂亂。「魯沛報警了,賀狄警官抓住我的手臂。」他拎起脫落的袖子,衣袖軟軟垂落,而我的心彷彿困在冰裡,跳動時不斷碰撞。

  「他不會怎樣。」我說,「他不會來這裡,有過上次的經驗,他不會來。記不記得他們那時候說的話?他們需要證據。」

  「他們要抓的不是父親,是我。凱絲蒂,我在店裡偷東西,魯沛看到了,我很確定—我進去時剛好有一群學校的女生要出去。」

  「那些女生很白癡。」我嘆氣,手按住兩側太陽穴。「上帝啊,我不是跟你說過了,為什麼你每次都被逮?」

 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。「少說風涼話。」他在我面前來回踱步,慌亂地爬梳頭髮。「真不敢相信竟然會這樣。」

  「莫迪墨,警察什麼都不會做,如果要逮捕我們,他們得先承認我們存在,你很清楚這絕不可能。」

  「我擔心的不是警察。」

  我的心在寒冰中怦怦亂跳。萬一父親發現……

  「他不會發現,他怎麼可能發現?他從來不和鎮上的人說話。」

  「卡士柏在哪?」莫迪墨問。「我得和他談談。」

  我觀察森林。「我不知道他在哪裡,我沒看到他進去。」

  莫迪墨將掉落的袖子接回去,似乎期待會神奇地自行修復。「我往回史陀布里吉農莊的路上找找,說不定能在半路遇到他。」

  「莫迪墨,我真的不認為警方會怎樣,真的啦,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他蹣跚走開。「嗯,隨便。多謝。」

  「明明是你做錯事,怎麼可以怪我?」我對著他的背影大喊,「你要自己負責!是你自己做的決定!」他假裝沒聽見。

  大白癡。他到底多白癡?我才剛在大美國大鬧一場,他竟然立刻進去偷東西,他活該被逮,不過萬一父親發現……

  我扶著樹幹站穩。房子似乎在我眼前越變越高,黑暗而充滿祕密。我不想回去,不對,我暫時不想回去。我轉身,往史陀布里吉農莊的方向快步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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