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得媽說過,我離家上大學時,她整整哭了三天。我從不相信,因為我媽不是愛哭鬼,她總是忙著照料所有人,沒時間自怨自艾,怎麼想都不太可能。
我來到樓下,從廚房門縫偷看了媽一會兒,沒讓她察覺我來了。她看起來好年輕,頭髮不再灰白,而是黑褐色;身材也很瘦,穿著寬鬆的短上衣,而不是最近老愛穿的M&S毛衣。她很漂亮,我都忘了她曾經的模樣。收音機嗡嗡作響,媽一手從洗碗機裡慢慢拿出碗盤,另一手抓著面紙偶爾擦擦眼睛。我的心中漲滿了對她的愛。
貝琪衝下樓,打破了魔咒。
「妳站在這裡幹嘛?」她說。我盯著她看,無言以對。每當我看著貝琪,我總是很驚訝她已經長這麼大了。她比我小四歲,在我眼裡一直只是個小妹妹,我一直很不習慣看到她長大成人。現在站在我眼前的這個才是我心中的貝琪。
這同時也證明了一件事:貝琪看得到我。也就是說,這裡是現實。
貝琪不等我回答,直接衝進廚房。「媽,我的曲棍球衣放哪去了?」
媽挺直背脊。「在那裡,親愛的。」她指著流理台上一疊熨燙整齊的衣服。老天保佑,她的耐心可以媲美聖人。
媽發現我,淡然一笑。
「嗨,寶貝,都準備好了嗎?」
媽也看得到我,好吧。我深吸一口氣,靦腆地笑了笑。我以前老愛說些沒大腦的話,像是「對啊,我等不及離開這裡了」,但一分鐘前才看見她難過的模樣,我現在沒那個勇氣。「是啊,都打包好了。」我第一次注意到媽媽紅腫的雙眼。我往前跨了一步抱住她,她一臉震驚,一時沒有反應。我聞著她身上的鈴蘭皂味,深深懷念起這樣簡單的生活,如果日子一直都像這樣,只要煩惱離家的事、早餐要吃什麼、結交新朋友,那就好了。
我退開身,注意到媽一閃而逝的皺眉,可能正在納悶我為什麼要抱她。十多歲的我不會這樣做,因為那個我自顧不暇,根本沒發現媽很難過,可以說完全視而不見。我只會弄髒她乾淨的廚房,而不是停下來抱住她,只因她看起來憂心忡忡。
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女,要做回她太難了,但我得試一試。
我走去替水壺裝水。
「要喝茶嗎?」我說。
「好的,親愛的。」
「好耶!」貝琪站在放有穀片的櫥櫃旁,活像餓了一個月的人,往嘴裡猛塞圈圈餅。
我轉開爐火,坐在桌前等水煮開。
「爸呢?」我好想再見到他。
「他出去買報紙啦。」她特別強調是買報紙。我們都知道,爸出去買報紙,其實就是去偷抽菸,身上會帶著菸味回家,隆起的上衣口袋裡藏著一包香菸,只是我們都佯裝不知情,他也若無其事。真不知道我們幹嘛這麼麻煩。我翻了個白眼,看著媽媽在廚房裡忙進忙出,打開抽屜,擦掉流理台上不存在的污漬,彎腰拾起貝琪掉落腳邊的圈圈餅。
「別幫她撿,撿不完的。」我的頭朝貝琪身後掉了滿地的圈圈餅點了點,就像「糖果屋」故事裡的兄妹一路走一路丟的麵包屑一樣。
「要妳管!」貝琪一臉不爽。
「沒關係,親愛的,反正我也是順便一起清。」
「可是──」我住口。我受不了媽被當成僕人使喚,但我心知肚明,我以前就是這樣對待她的,因此忍耐不繼續說。我起身倒茶,加入牛奶,媽喜歡甜一點,貝琪的要加一顆糖,我只加牛奶。
「親愛的,妳要吃點早餐嗎?」
我輕輕按摩發疼的腦袋。
「不了,我想把茶帶到樓上去,把東西整理完。」
「好,待會兒見。別拖太久,妳爸想出發了。」
我點點頭,走上樓,輕輕把茶放在床邊的地上。我重新躺下,我需要時間思考一下。
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待多久,但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,感覺十分奇妙。接下來兩三個小時,我會和爸媽一起把我為數不多的行李搬上車,跟貝琪道別,她要留在家裡,待會兒有曲棍球練習,還要去城裡找朋友吃午餐,而我則是去新堡。當車子行駛過陌生的街道時,我的心會驚慌地撲通狂跳。接著,抵達我要住的地方,將行李卸下,然後,有生以來第一次,我一個人獨自被留下,只剩下我和我的新室友。
我猛然想起一件事,那股衝擊猶如被一台火車撞上,讓我一時喘不過氣。我真不敢相信,我居然直到現在才想起來。
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艾德的日子。那個我哀悼了兩個月,因為他的死而心碎難過、氣憤難平的人,我的艾德。
我翻身抱著肚子,大口大口地吸氣。
難道說……我想都不敢想……
為他傷心難過了兩個月,心像被掏空了一般,只想著碰觸他下巴的鬍碴,撥去他眼前的頭髮,抱住他黝黑的脖子,緊貼著他的身軀,而我現在有機會再見到他?
一想到這裡,我幾乎快昏厥了。
我難以置信,卻又迫不急待。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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