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喜歡專注,也對自己的專注力很自豪。伊莎貝兒會花好幾個小時拼巨大的拼圖,而西西莉雅的日常生活就像上千個小小拼圖片:「得買芫荽」、「伊莎貝兒要剪頭髮」、「星期二得帶艾絲特去做語言治療,到時誰陪波莉去上芭蕾?」不過,她根本沒耐心拼圖,反正她很清楚生活中每一片小拼圖的歸屬之處,接下來又該在哪裡塞一片。
好,她的生活或許不算稀奇或了不起。她是熱心學校活動的媽媽,也是特百惠家用品的兼職顧問,不是明星、保險精算師或……住在美國佛蒙特州的詩人。西西莉亞最近才發現,高中同學莉茲.布羅根是住在佛蒙特州的得獎詩人,她總是吃起士維吉麥[1]三明治,經常搞丟公車票,西西莉雅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克制自己的不耐。這不是說她想寫詩,但她還是覺得不是滋味,因為當初要是猜誰會這輩子過得平凡無奇,肯定是莉茲.布羅根。當然,西西莉雅從未希望自己能卓越不凡,她有時會想「我就是這樣,典型的郊區母親」,彷彿有人指責她自以為了不起、成就很高似的。
其他的母親總覺得吃不消,很難專注做事,三不五時就說:「西西莉雅,妳怎麼能什麼都兼顧?」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。其實,她不太明白為什麼別人做不到。
但現在不知怎麼地,隱約出現岌岌可危的風險,這不合理。
或許和這封信一點關係都沒有,或許是因為荷爾蒙,麥克阿瑟醫師說她「可能接近更年期」,「噢,才不是呢!」西西莉雅不假思索地說,彷彿是在回應別人無傷大雅、吃她豆腐的話語。
或許她和有些女人一樣,感到幽微的焦慮。別的女人。她總覺得焦慮的人很可愛,就像莎拉那樣,她總想拍拍他們裝滿憂愁的腦袋瓜。
或許她拆開那封信,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,就能恢復專注了。她還有事要做呢:兩籃洗好的衣服要摺、要打三通重要的電話,還得烤無麩質糕點,這樣明早學校網站規劃小組開會時,對麩質過敏的成員──潔妮.大衛森就有東西吃。
除了那封信,她或許還有別的事在煩憂。
比如房事,這件事總是壓在她心底。
她皺著眉,雙手順著腰際滑下,皮拉提斯教練說那是她的「斜肌」。噢,拜託,房事根本不算個事,她根本沒放在心上。她拒絕掛念房事,那件事一點也不重要。
或許去年某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事之後,讓她察覺到心底潛藏一股脆弱,了解芫荽與洗衣的日子可能瞬間被偷走,平凡的人生於焉消失。突地,妳可能雙膝跪地,仰望著天空,幾個女人跑去幫忙,但其他女子別過頭,沒讓大家心知肚明的感受脫口而出:可別讓我碰上這種事。
有個畫面在西西莉雅心中上演了不下千次,那是小蜘蛛人飛起來的畫面。事情發生時,她也打開車門,跑過去幫忙,雖然明知做什麼都於事無補。那不是她的學校、社區或教區,她的孩子沒和那小男孩玩過,她不曾和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喝過咖啡,她只是剛好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等紅燈。那個小男生大約五歲,穿著紅藍交錯的蜘蛛人連身裝,正牽著媽媽的手在路邊等待,當時是「圖書週」,小男生做了應景的打扮。西西莉雅看著他,想著:嗯……其實蜘蛛人不是書本裡的角色。就在這時,小男孩不知怎地甩開母親的手,跨出人行道邊緣,進入了車流,西西莉雅頓時尖叫起來,也記得自己直覺地按下喇叭。
如果西西莉雅幾分鐘後才開車經過這裡,就不會目睹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。十分鐘後,小男孩的死亡只不過代表她又得繞路,但現在,那段記憶以後可能會讓她的孫子對她說:「外婆,別把我的手抓得那麼緊!」
很明顯,小蜘蛛人與這封信沒有關聯。
只不過,他會在莫名其妙的時間浮上她心頭。
西西莉雅用指尖把那封信推到桌子的另一邊,拿起艾絲特從圖書館借閱的書:《柏林圍牆的興衰》。
哦,柏林圍牆,太好了。
她初次明白柏林圍牆將在她的生命中佔有重要地位,是在今天吃早餐的時候。
那時只有西西莉雅與艾絲特坐在餐桌旁。約翰保羅到芝加哥出差,星期五才會回來,伊莎貝兒和波莉還在睡。
西西莉雅通常早上不會坐下來,而是站在流理台旁一邊吃早餐一邊做午餐、檢查iPad上的特百惠訂單、收拾洗碗機洗好的餐具、把派對的事用簡訊傳給客戶之類,鮮少有機會和這奇特的寶貝二女兒獨處。於是,她端著伯徹爾什錦果麥坐下,艾絲特則吃一碗脆米花充飢。西西莉雅就這樣坐著等。
她是從女兒身上學到這一招的。不必說半個字,不要問問題,只要給予充足的時間,她們遲早會說出心事。這就像釣魚,需要靜默與耐性──她是聽人家這樣說的,而她寧願叫人在她額頭釘釘子,也不想去釣魚。
然而,保持沉默與西西莉雅的天性相違。她是個話匣子,一名前男友曾問她:「說真的,妳到底有沒有閉上嘴的時候?」她緊張時會拚命說話,那個前男友八成讓她很緊張。不過,她開心時話也不少。
那天早上她一語不發,只吃著東西默默等待,果然,艾絲特先開口了。
「媽,」她以沙啞、精準又有點大舌頭的發音小聲說。「妳知道有人搭自己做的熱氣球,飛越柏林圍牆逃走嗎?」
「不知道欸。」西西莉雅說道,雖然她可能知道。
她心想:再會了,鐵達尼號;你好,柏林圍牆。
她寧願艾絲特分享一些她此刻的感受、對學校或朋友的擔憂,或提出關於性的問題,但她卻想聊聊柏林圍牆。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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